文/余泽民
发于2020.7.13总第955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我一向认为,高中班主任是教育口责任最重大的岗位。那阶段的孩子情感绽放,可塑性强,渴望成熟,寻找榜样,心理上最易受影响,也最不设防。而除了家长之外,班主任通常是与孩子接触最深的成年人,风华正茂的高中生是一张既干净、又渴望被涂抹的白纸,班主任的好坏可直接影响他们的一生,包括对未来世界的信任或怀疑。
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在上世纪30年代写过一部成长小说《反叛者》,讲“一战”期间几个即将高中毕业、奔赴战场的高中男孩精心建起了一个不许成年人进入的“独立王国”,但最终还是落入了成年人无耻的陷阱。许多人读后都感震撼,因为实在超出了道德底线。
这几天,一则“班主任让女儿顶替自己学生上大学”的刷屏新闻,让我所在的“北京八中83届2班同学群”突然活跃了一阵。大家齐刷刷地回忆起班主任老师王鲁军,都由衷地庆幸,当年遇到了一位好老师。
80年代初是思想解放浪潮最汹涌的年代,但这浪潮能否从社会涌进教室,则取决于不同的老师。王鲁军教政治课,总是用尽量短的时间讲完枯燥的课本并划好重点,然后带我们讨论各种社会话题。除了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外,还有《大众电影》封底的《水晶鞋与玫瑰花》拥吻剧照是不是毒草?张华跳粪坑救老农值不值得?郎平说“不想当冠军的运动员不是好运动员”是不是锦标主义 在他的引领下,我们第一次郑重地思考人生问题。
王鲁军也致力打造团结的集体,但他从不用集体压制个体。他从不用考分给同学分等级,而是鼓励每个人发挥自己的特长,让每个人都能分享荣誉感,对有私心的尖子学生他照样批评。其他班同学从早到晚地加时备战,他却在课下陪同学们打球,周末带我们骑车郊游,甚至支持我们搞班级舞会,唱“靡靡之音”。音乐老师李存不仅拎着录音机教我们唱《小城故事》,分析小调音乐,还应王老师邀请专为我们写了一首班歌《前进,高三2班》。
王老师还让我临摹了一幅黄永玉的墨荷作为班画挂在墙上,勉励我们过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人生。家住郊区的一位同学跟管宿舍的老师发生口角,被逐出宿舍,王老师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了几日,又说服管宿舍的老师重新接纳了他。现在这位同学已是电子工程界强人,一说起这事就心存感恩。
王鲁军带过好几届学生,口碑极好,不过他总说,我们是他“带过的最好的一班”,我想是因为我们曾陪他度过一段坎坷吧。
其实,王老师身上是背着不轻的政治包袱的。“文革”中,他的父亲是一位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,而他的恋人的父亲却是一位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恋人也遭陪斗和关押,但王鲁军不离不弃,暗中相助。然而天有不测风云,他的父亲突然倒台,他决定分手,恋人听从父亲的话“不能在人家遭难时做不仁不义的事”,不但没同意,反而与他结成患难夫妻。谁料世事无常,大概在我们上高三那年,他父亲出狱,夫妻却离异。我们同学之间私下议论,或许由于生活的“过山车”,王老师才有这样的思想境地,并把全部的精力和爱心都给了我们。
70年代末,刘心武写了那篇著名的《班主任》,但在我看来,跟小说里的张俊石相比,我的班主任形象更丰沛,更鲜活,也更可敬。我至今难忘他那副鼓脸、皱眉、深眼窝、厚嘴唇、卷发稀疏的卡通模样。受他影响,我一度把当高中班主任作为自己的一个职业梦想,可惜未能实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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